在我十七岁那年，她出现在我的生活。那年的夏天燥热又漫长。无所事事的我终日窝在家里读书。书是从镇上图书馆里借的，图书馆在我家的下坡，我蹬着单车，一趟载回一摞，呼哧带喘地负重上行。那天她出现在门口，跟我说想借书。从我这里。在乍一面的惊诧过后，我欣然同意。我请她进门，来光顾我大大的、堆满了书的书房。后来熟稔之后，我给了她一把钥匙，欢迎她随时来读书。于是有时候我放学回家，会看到她安静地坐在我的书房，手捧一本书，膝盖上摊开另一本。临近傍晚的时候，斜斜的阳光从窗边照射进来，她的侧脸随之被柔和的光线照亮。我们很少闲谈，但她会跟我讲触动她的句子和故事，一讲很久。这个时候她音调温柔，一同变得温柔的还有她的神情，只是她始终盯着书本，没有抬眼看我。我庆幸她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一直在看她。除了存储彼此的号码，我们不曾交换信息。我不知道她在哪所中学，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龄，虽然她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但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人们的气质可以具有极大的欺骗性。成熟的人可能并不成熟；理智的人也可能缺乏理智。但我和她都同意一点：人们喜欢读的书不会说谎。她喜欢海子。我喜欢顾城。她喜欢川端。我喜欢三岛。她喜欢刘宇昆。我喜欢特德姜。我们都不会说谎。后来我要离开家，去远方的城市读大学。临行前，我最后一次去镇上的图书馆。我走过一排排的书架，手指掠过每一本书的脊部。不同质地的书壳带来截然不同的触感，就像世界本身一般纷杂满目。我想，什么人能看完这里所有的书，或者缩小很多，哪怕就这一排书架上所有的书？我有点羡慕祂，却也替祂感到孤独。我走完了这排书架，数出我所读过的数目：六本。我对整齐堆叠的数量没有太多概念，但一排书架至少有六百本书。我安慰自己，百分之一和一的距离，其实可能小于和零的距离吧。她读过多少呢？大抵比我多好些吧。真希望她能在身边。我们的手指先后拂过那些书本，就如同我们之间肌肤相贴。我想，这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应该相遇。我们之间的隔阂就像不同物种之间的一样大，或许还更大。这之中绝没有高低贵贱之言——客观来讲。主观来讲，当然，谁都觉得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的特殊。但对我而言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她。我把她和我划归为同一门类里的人。希望她不要见怪。当然，我也从不会告诉她。回家的路上，我一只手扶着单车的车把，另一只手打开和她的聊天框，只用一个大拇指伸着打字。我写道，今天借来的书有，然后列上一串书名，欢迎你随时来看。打完之后想了想，都给删掉了。我们之间不多说话。她想来的时候自会来。我把手机放回衣服口袋，双手推上车把，在坡道的起点开始加速。有风呼呼。背上的书包里分明装着一大摞书，却意外地觉得轻盈。P.S.这个故事，我是先写的后一半。在一种真实的故事里，我总是首先想到结局。作者半潮生【书阁旧客查看网站：书阁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