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在上课，突然下起了雨，冯倩的粉笔折断在黑板上。一句话，还没写完。她弯腰去捡掉落的那半截，听到底下有学生说，是惊蛰啊。”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脑中想起这段话，随之而来的是那人坐在窗前，一本正经念书的画面。那时天色阴沉，庭院里蚂蚁搬家。晚风低，吹皱一池春水。雷声起，冯倩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走神了。下课后，她这个老师蹭着女学生的伞走到学校门口。女学生说，老师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她护着自己的书，向学生微笑道谢，说，不必了，家里有人来接。”女学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北京大学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伞在雨中磕磕碰碰，哪一个是她的家人啊？冯倩却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人。人来人往，他站在有点偏的位置。穿着一身呢大衣，身材修长，风雨中皑然不动。油纸伞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被他造出一种别样的美感。雨水在伞沿拉成珠帘，那人伫立雨中。那个位置，那把伞——冯倩越过路人的身影看过去，突然觉得，萧程好像在那里等了很多年。萧程的确在那个位置等了很多年。那些年，北京大学还不叫北京大学，而是叫京师大学堂。那时候，冯倩也还不是这里的老师，而且这里的学生。春夏秋冬，无论风雨，无论寒暑。每一天晚上，他会跟大哥请半个钟头的假，跑来这里，躲在黑暗的地方静静等待。等待那个熟悉的人从京师大学堂里走出来。他看她小个子迈出一只脚，再迈出一只脚。他看她回头和她的同学微笑，再挥挥手。他看她走向路边的车子，再钻进车里。汽车尾气喷薄而出，扰乱了四季的味道，却也成为心底最深的记忆。而冯倩每天上课放学，从来没看到过躲藏在黑暗中的他。他也曾想走出黑暗，走到她面前，同她拥抱，同她握手，同她说话。但开车的那位先生总是在冯倩看不到的地方远远向他甩来警告的目光。那眼刀子锋利无比，呼啸而来，只一刀他便血溅当场，不敢造次。一晃十年过去。往事如烟，不值再提。只庆幸他现在可以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她面前，同她说话了。或者说，他可以站在光明的，显眼的地方，等待她，走近她。哎——你倒是过来啊——”冯倩在门口急得要跺脚，不知那人神思游到哪里去了，傻站着，就是不过来。喊了他,他才回过神走来。看什么呢？”冯倩把书塞进外套里，一手紧紧捂着书，一手抱着男人的胳膊，随他走上回家的路。看你。”萧程把伞往那人那边遮过去，抬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粉笔灰，而后手臂搂紧了她肩膀。风雨同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像你，长头发，还一身清冷，好看得不像话。天天看我还看不腻么？”冯倩笑道。她着实爱身边这人的外表，说出去是要叫人笑话她肤浅的，但她还就肤浅了这一次。她喜欢在家自己一个人欣赏他，坐在他怀里，或者趴在他胸口近距离看他，手指滑过眉峰，没入长发，而那人总是纵容她的。同时也爱带他出去让别人看到他，看那些女人惊讶心动的样子她就得意，比自己受人夸奖还要高兴。背过身，那些人会打听这人婚事。她总是一脸遗憾，回道，实在抱歉，我们已有婚约。”听了这话，那些人又露出惋惜不甘的表情来。而这表情被她尽收眼底，又要愉悦一番。虽然偶尔会唾弃自己的这些思想，但大多数情况下总是得意占了上风。就像现在，她可以直言不讳地夸他好看。看你长大了。”冯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应她之前的话。而她却是没听明白，更不懂他眼底融融笑意是什么意思。什么？”萧程笑而不语，不做解释。冯倩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做派，自顾自说了新的话题，你知道么，今天我在学校巧遇当年的同学。他说在我被送到国外留学后，有个我同乡的伙伴疯了一样堵在学校门口追着来往的人打听我的下落，后来因为扰乱了学校纪律被警卫揍了一顿扔在了大街上。哦哟，我都想不起我还有同乡的伙伴。要是还能见到就好了。要不改天你陪我回去看看？”好。”这时候路过一处教堂，冯倩就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停下来，在萧程疑惑的目光中说道，我们不是吵架了么？为什么还来接我？”吵架的原因是新旧思想的大冲撞。嗬，说大了。其实只是家事。不过这还真不是小事。两位历经风雨之后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却在婚姻大事上起了冲突。虽然他们两个父母已逝，婚礼不可能大操大办，但形式还是要走一下吧，邀几位亲朋好友共同见证即可。然而，一方想进行中式婚礼，另一方却要举行西式婚礼。萧程是个跟不上时代进步的人，哪怕见惯了满大街洋人，见惯了各种新思潮的年轻人，他也还是慢着步子走在旧时代不肯向前。他太怀旧了。他喜欢大红喜袍拜天地，喝交杯酒那种婚礼。他说不来动听的情话，只知道要信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仿佛这有这样才够深情，够隆重，够托起他们的爱情。然而冯倩却觉得在教堂里结婚才够神圣。她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她羡慕，憧憬，希望有天自己也可以那样子结婚。但是当她有了结婚的对象，那人却不肯跟她进教堂。还非要遵循古礼，来什么拜完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入洞房。不不不，她才不要过这样老式的婚礼。所以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而现在这个问题又被摆在了眼前。先回家。”萧程试图避开这个话题。然而冯倩却不依不饶，今天就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同意你的想法的。”我也不会同意你。”那这婚就不结了吧！”不结就不结！”于是，又一次的不欢而散。十分钟后萧程一身雨水推开了某间咖啡厅的门。他不是去喝咖啡的，他不喜欢这种从西方传来的难喝的东西，他只喝茶和水。又吵架了？”穿西装的男人在他面前坐下，又回身喊到，小二——不对，服务员——给萧少爷泡杯茶！”好的陈老板——”上好的龙井茶冒着热气，吹一口，热气散开，马上又聚拢。她要去教堂你就去啊，怎么在这事上闹起别扭来了？折腾了三年，还没折腾够么？”陈熙自己也要了一杯茶，咖啡喝多了也不好，味道太浓，还是茶水清淡一些，也更有味道一些。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这位萧少爷是厌恶咖啡的。别的事依她，这事得依我。”萧程望着窗外，语气堪称强硬。陈熙轻叹一声，不再多嘴。既然他们爱折腾，能折腾，就由他们折腾去吧。一盏茶过后，那位萧少爷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他问道，哎拉呜右是什么意思？”什么？”陈熙没听清。哎——拉——呜——右，”萧程皱眉道，应该是这样说的，昨天她说给我听的。你看这个——”那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只不过现在被雨水打湿了。字迹氤氲开来。萧程小心翼翼把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冯倩在前一天晚上写的。那个时候他靠在窗口的桌子边跟远在香港的叔叔通电话，冯倩就趴在桌子上写字。她白皙的手握笔的动作很用力，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每一笔都恨不得划破纸张似的。那一句句话，仿佛是用生命在写。夜里无星无月，风有点大。萧程关了窗户，继续同叔叔说话。小倩么？跟我在一起呢我当然是真心的，别再给我介绍什么千金小姐了，我看不上给我做妾我也不要，我只想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什么生意？不划算，不做我这边的铺子”等他讲完，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他把纸张从那人胳膊下抽走，看见整张纸都在重复一句话，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句英文。这是什么？”他问。那人扬起脸，又低下头，萧程怀疑自己好像看出了几分稍纵即逝的羞赧。说话。”他把纸按在掌下，用略带压迫性的目光看着对方。冯倩静了静，随后退开椅子，起身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咕噜了一句话。萧程听完就怒了，不要拿你的洋文来戏弄我！你明知道我听不懂，这般卖弄有意思么？！你是不是拿洋文在骂我？”隔日陈熙听到这一段一个没忍住就笑得喷出了茶水，惹得萧少爷一阵嫌弃。她说什么？”陈熙一边清理自己喷出的茶水，一边笑着问。她说——哎拉呜右，”萧少爷俊眉皱起，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懂得多。”陈熙大笑，差点岔气，大少爷啊，她这是在说爱你啊！哈哈哈！哎拉呜右——就是Iloveyou啊！I是我，love是爱，you就是你。她一句话写了百来遍，每一遍都是说爱你啊！”春雷响彻天际，萧程感觉自己好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有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过神来之后他拔腿就往外跑。喂——”陈熙追到门口，你的情书落下了，大少爷！”雨中传来萧程含糊不清的声音，帮我烘干——明天来取！”情书可以明天取，眼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马上去做。十万火急。他要找到她，立刻，马上。兴许是听到了他内心的愿望，上苍马上安排他想见的人出现在街角。本来他们刚刚吵架了，他应该先道歉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要第一时间跑到她面前，把她抱入怀，嘴唇贴着他耳朵，对她说，哎拉呜右。”啊？”冯倩把人推开，又把人拉到伞下，皱眉道，叽里咕噜讲什么？”我我说的不标准么？”某个冷峻的大少爷此时也窘迫起来，在心爱的人面前吞吞吐吐，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哎哎拉，辣呜捂右？”脸红后就坦然了，他颇为认真的问，是呜还是捂？是拉？还是辣？嗯？”脑子里一根名为迟钝的弦被扯断，冯倩望着那人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就反应过来了。雨伞从手中歪倒在地，书本从怀里散落。眼眶一热，那不是冰冷的雨水，而是喜极而泣的泪水。街角，路灯下，两个人吻在一起。春雷响，万物长。惊蛰，也惊起心底深情翻涌如浪潮，铺天盖地，无处可逃。1937年，战火点燃前，相爱的人还在一起。选自广师13中文班第七期班刊《素心不易》广师13中文班出品，转载请注明作者~【惊蛰查看网站：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