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住的地方，是在城郊的半山腰上，风景极好。凌轩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正是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很是旺盛。山间的小路坑坑洼洼的，不能坐马车，凌轩边走边想，韦庄这么执意地呆在这，虽是山明水秀，但很偏僻的地方是为什么呢？以前问过她，却只得了一句话，纷繁俗世不是我念想的，再说，我心心念念的，也不会因我在哪里就能有了。”轩当时是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即使是多年后的现在也不甚明白。凌轩徒步走了两个时辰，才看到那小屋隐隐出现在绿荫之间。走到院子跟前，看见周边围着的木栏很低矮，想来不过是个装饰。他童心忽起，也不走正门，直接一窜、便跳了进去。一眼便看见韦庄正背对着院门，坐在院子里摆弄着琴弦，旁边的小圆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甜食，放眼一看，竟全是凌轩爱吃的。凌轩想起韦庄说过她并不嗜甜，怎么就放了这么多甜呢？旁边还放着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书，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凌轩送与她的，没想到她还留着，不过，想来他们相识的时间已不短。抬头看向韦庄，韦庄正低头轻声哼着什么，凌轩仔细听着，却是某段戏文。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凌轩见韦庄并没有听到动静，便也不走近，只远远看着她身影。忽的想起幼年他们初相识时，那时韦庄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绑着冲天辫，整天像个假小男孩那样跟在自己身后，赶都赶不走。但自凌轩去了京城赴考，两人也已许久不见。一转眼韦庄便长成了眼前眉眼精致，气质温婉的样子。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凌轩终于累了，可那人却半点都没有要起身的样子，凌轩偏头想了想，终是走上前去，轻声叫她，庄儿。”也不敢太大声，像是怕吓到她似的。嗯！”韦庄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竟过了好一会儿，才迈开脚步走上前去，看着眼前人熟悉的浓眉星眸，垂眼掩下种种浮乱的心绪，平静的说道，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一点儿声响？”呃刚到。”认识韦庄多年，但这却是凌轩第一次到韦庄的家里，心里觉得哪都新鲜，脸上却没显出什么情绪，不过到也没有什么客套，像是常来一般，也不等韦庄招呼，就自个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她的对面，自顾自地拿起桌上摆着的甜食吃了起来。韦庄也放下手上的琴，静静看着他一会儿，才笑着说道，你这吃相倒是从未变过，永远像是许久未吃过饭一样。”却还是怕凌轩噎着，砌了茶给他。凌轩见韦庄放在旁边的琴的样子繁复得很，便开着玩笑问：你是要三天就修理一次么？这琴也好生秀气了！”韦庄摇头，随即笑道：也没有，只是先前的一条弦断了，新换的总是用不惯手，想是再好再巧的也是比不过原先的”何况这原先的琴弦是你亲自替我挑选的。最后一句韦庄到底没有说出。凌轩看她眼里一丝一缕的满是清清淡淡的温柔，一时间有点恍惚，忙收束心神，暗暗想着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大老远地跑来，难不成就是为了来看着对面的人发傻么？凌轩赶忙岔开话题，开始说些他在京城的见闻，哪里的美景醉人，引得大批的游客诗人跑去观赏，哪里的美人醉人，勾得好些个王孙公子哥儿都被迷得神魂颠倒最后总是加上一句，你要是肯离开你这山野小屋，随我去看看那就再好不过了！”韦庄只附和着他笑，心里暗想：我不出去，是为了什么，你竟还是不知么？不过是不愿看到你的那些红颜知己罢了。你这里也是漂亮得紧，平日里也不让我来玩玩，这满山的美景你是要独赏么？”你没有提起要来，我总不好逼着你来吧。”是你没有请我，我怎么好冒冒失失地过来！”你现在不是来了么？””来了就好了，何必介意是我请来的，还是我等来的。””我这儿从来也没人来，都快中午了，不如留下吃顿中午饭吧，正好今天要宰山鸡呢。”自然是好！！！！”看到凌轩笑得开怀，眼里眉间都盛满笑意，渴望地看着自己，嘴角甚至还粘着甜食的碎渣。韦庄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些天反复修琴和等待眼前人到来的纷繁杂乱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心里一片安定。午饭很简单，多是些山野小菜，山里放养的鸡，肉质极鲜美，不油不腻，素菜更是新鲜可口。凌轩也不客气，两人开开心心解决了一桌子菜。凌轩下午小睡了一会儿。韦庄家的客房很是干净，怕是天天打扫的。凌轩看到时很是好奇，便问她：你刚明明说自己一直没什么客人，这留着客房还天天打扫做什么呢？”韦庄站在床边，替他拉上了微微透光的窗帘，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来了么？只是我总没有把你当成客人的。”凌轩隐隐有些明白，却还是懵懂，不过也点了点头。韦庄看着他懵懂的眼神，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睡吧，我再去弄弄琴。”那天傍晚走的时候，韦庄一直送他到山脚，她站在斜阳中向凌轩挥手，她说：凌轩，有空再来。”凌轩点头说好，便转身离去。像所有的朋友离别那样，干脆利落，甚至都不曾回头看过一眼，那仍然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的人。那以后，凌轩，却是再也没有见过韦庄。直到二十年后，韦庄去世，作为旧友的他才得到了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点消息，韦庄竟是孤身一人在山野中度过了大半生。凌轩默默地想，韦庄会不会恨他？当初不懂得珍惜，总以为还有机会，兑现关于再见的承诺，却不想这一耽搁，便是天人永隔。后来凌轩收到一个包裹，上面端端正正写着韦庄。而那又果真是她的笔迹。凌轩觉得好神奇，莫不是韦庄的鬼魂来找自己讨债了？里面是一张便笺和一本日记，便笺上写着：是不是以为我来找你索债了？凌轩笑笑，想着韦庄还是最了解他的人。而那本日记，其实并没有写什么东西，除了扉页上一直未变的签名，里面只有第一页纸上，留着韦庄的笔迹。那唯一的一页上，她摘写了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下面她写着：凌轩，我一生的念想到底是实现了一半，唯愿你，一世安乐。凌轩闭上眼，想起那一年，山花烂漫时，年轻的自己独自上山去找她。初夏灼人的阳光下，她摆弄着古琴，轻轻唱着：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原来，在那时，那人心里，一切就早已通透。凌轩眨眨眼，却是再也忍不住，在得知韦庄去世时都没流下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本文选自广师13中文班第一期班刊《墨韵》）【毋约下半世查看网站：毋约下半世】